一、原 文

硤中之郡，十有三晉尚鬼而淫祀⑴。若施與黔其尤焉⑵。而涪于二邦為近，故其俗延及于外之屬邑，樂溫亦然⑶。有疾則謝醫卻藥，召巫師刲羊豕以請于神，甚者用人為牲以祭，不可，則云神所譴，弗置也，即臥不食，俟期以死⑷。世祖傳為常，不之怪，而吏亦不能禁⑸。是以一方大蒙其害，民用鮮少，生字不蕃，長吏以下懼焉，夙夜思念所以佐天子理元元之意⑹。因見唐柳州其俗大抵類此，賴刺史柳宗元至，知其民頑，難以訓告，因修郡之大云佛祠，設浮圖氏之法以竦動之，由是其俗去鬼息殺而稍遷焉⑺。意者浮圖氏之法，果可以佐教化也，或者以為梁以浮圖亡，唐以浮圖衰，顧何取于今哉，是大不然⑻。竭天下之力，弊于土木為宮室之麗者，浮圖之末也。若夫以慈惠不殺為心，以清靜持戒為行者，乃其本爾。梁唐徒以其末致亂，吾能舉其本焉，有不可乎⑼。今樂溫有浮圖祠曰定慧，其見以律自名，用此以卻四方之士，而保其環廬之田，以庇其室，至于長子孫而襲居焉，非徒不能化其民而又甚之也⑽。異時嘗見東南持禪那者，為嚴不與律等⑾。今若易律而禪，求具名德者，令說法齊眾以表率之，其于佐教化者宜易也，而涪之民當有勸焉⑿。于是上之即位十二年，郡守得請于朝，命吉祥寺僧了鑒統其徒⒀。越明年，而寺之榱桷板檻之腐撓者，蓋甓級磚之夷圮者，鑒皆易治之，其宇日以嚴飭，其俗有革于舊⒁。予適客于是邦，聞其事，心嘉之⒂。會鑒來以記屬予，故為之書且信柳子之言于后世云⒃。

二、注 釋

(1)硤：即三峽之峽，指宋代的峽路。宋代對地方實行三級行政區管理，一級行政區為路;二級行政區為州、府、軍、監;三級行政區為縣。路，相當于今天的省。峽路，治夔州(今重慶市奉節縣)，初領“遂、合、渝、瀘、昌、開、達、渠、巴、蓬、資、戎、涪、忠、萬、夔、施十七州及廣安、梁山、云安三軍”，包括今天的四川東部、重慶大部、湖北西部地區。后因調整，原隸屬于荊湖路的黔州(治今重慶市彭水縣)，改隸于峽路。晉：追逐，癡迷。尚鬼：崇尚鬼神。淫祀：妄濫祭祀。指不合禮而祭祀，不當祭而祭祀。《禮記·曲禮》謂：“非其所祭而祭之，名曰淫祀。淫祀無福。”

(2)施：指施州，今湖北省恩施州一帶。黔：指黔州，今重慶市渝東南一帶。尤：特別突出。

(3)涪：指涪州，轄今涪陵、長壽、武隆、南川等地。二邦：指施州、黔州。屬邑：涪州屬縣。樂溫：長壽舊名。亦然：也尚鬼淫祀。

(4)謝醫卻藥：拒看醫生，拒服藥物。巫師：指裝神弄鬼替人祈禱為職業者。女稱巫，男稱覡。刲：音kuī，宰殺。羊豕：羊和豬。牲：犧牲，祭祀的供物。不可：不應驗。譴：怪罪，責備。置：放過。即臥不食，俟期以死：躺在床上，不吃東西，等著死亡。此句言當地民眾有病不看醫生不吃藥，而請巫師宰羊殺豬祭祀鬼神，甚至以活人作為祭祀品，如果不應驗，就說鬼神在怪罪自己，于是躺著不吃不喝，等待死亡。

(5)言有病不問醫尋藥而濫殺畜禽，求助鬼神的風俗，世代相傳，習以為常，官員無法禁止。

(6)大蒙其害：深受“謝醫卻藥”陋習的禍害。民用鮮少：人口因此而越來越少。用：因。生字不蕃：新出生人口不多。字：懷孕生育。長吏：指當地官員。所以：用……方法。佐：輔佐。理：管理。元元：民眾。言信鬼神而不信醫藥的陋習，導致死亡者眾，因而新增人口不多。當地的官員感到擔憂，于是日夜思慮怎樣才能把當地的民眾管理好。

(7)柳州：今廣西柳州。柳宗元：唐代著名文學家，曾任柳州刺史。頑：頑固不化。訓告：教導，訓誡。大云佛祠：指廣西柳州大云寺。柳宗元知柳州，曾主持修復之。浮圖氏之法：指佛教。浮圖：梵文“佛陀”的中文音譯。竦動：驚動，震動。去鬼息殺：放棄淫祀鬼神而止息濫殺牲口。稍遷：略微有所改變。言廣西柳州也有與長壽類似的習俗，柳宗元任刺史時，修復毀棄已久的大云寺，利用佛教戒殺的主張和講究大中之道的教義，引導百姓去掉濫殺牲口的陋習，初步收到了“去鬼息殺”的效果。可參柳宗元《柳州復大云寺記》。

(8)意者：大概，或許，恐怕，表示測度。果：確實。佐教化：輔助教育百姓改變陋俗。或者：有的人。梁以浮圖亡：南朝的蕭梁，因為信奉佛教而亡國。唐以浮圖衰：唐朝因為信奉佛教而國運衰頹。顧：反而，卻。何取于今：對于當代有什么可取之處。是大不然：這種看法是很不正確的。

(9)竭：用盡。弊：破壞，耗費。末：指表現形式。慈惠不殺：慈悲、利世、不殺生。清靜持戒：心性恬靜，信守戒律。本：根本宗旨。言耗費土木興建廟宇，只是佛教的表面形式，以慈悲利世不殺生為治心宗旨，以心性恬靜持守戒律為行為準則，才是佛教的根本。蕭梁和唐朝，因為只重視佛教的表面形式而導致禍亂，對于佛教的根本價值，人們定會持不贊態度。

(10)有浮圖祠曰定慧：有個寺廟叫定慧院。其見：顯現出的特征。以律自名：憑借修持律宗的戒律而自然有名。用此：因此。以：而。卻：拒絕，阻隔。四方之士：四面八方的信眾。保：保有。環廬之田：環繞寺廟的田土，指定慧院的廟產。以庇其室：用來庇護自己的家室。宋代和尚，可以娶妻生子。至于長子孫而襲居焉：到了長子、長孫又繼承居住于此，繼續擁有眾多田產。非徒：不但。而又甚之也：和尚娶妻生子、世代繼承廟產的做法，其負面影響比不能教化民眾還要嚴重很多。此句言定慧院以律宗聞名，四面八方的信眾因為其戒律嚴苛而被拒之門外，而定慧院擁有眾多田產，和尚更有條件娶妻生子，寺廟的田產實際成為家庭所有，可以世代繼承。這種做法，不僅沒有發揮寺廟教化民眾的作用，而且比不教化民眾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(11)異時：從前。嘗見：曾經看到。東南：長江中下游一帶。持禪那者：修行禪宗的寺廟。禪那：禪的印度梵文中文音譯。為嚴不與律等：戒律沒有律宗那么嚴苛(因而參與修持者更多)。

(12)易律而禪：把修行戒律嚴苛的律宗，改為修行戒律稍寬的禪宗，即革律改禪。求具名德者：尋求具有佛學修養且道德高尚的僧人。說法齊眾以表率之：宣講佛法，教化大眾，而成為大眾的表率。勸：指受到教化勉勵。

(13)是上：指宋孝宗趙眘(shèn)，為宗朝宗室，宋高宗養子。即位十二年：即淳熙元年(公元1174年)。宋孝宗1162年即位，改元隆興，再改乾道，公元1174年改元淳熙。郡守：指時任涪州知州，姓名已不可考。請于朝：向朝廷上奏請示。命：指宋孝宗下達詔令。吉祥寺：位于鳳城街道三倒拐五廂門外，與長壽一中舊址相鄰。了鑒：吉祥寺住持。統其徒：統一管理定慧院的僧徒。因吉祥寺，乃禪宗寺廟，適合管理革律改禪的定慧寺。

(14)越明年：到了第二年，即淳熙二年(1175年)。榱桷板檻：榱，音cuī，椽子，放在檁上支持屋面和瓦片的木條;桷，音jué，方形的椽子;板，木板;檻，音jiàn，木制欄桿。腐撓：腐爛彎曲。蓋甓級磚：蓋，蓋板;甓，音pì，磚塊;級，臺階;磚，磚頭。夷圮：夷，毀壞;圮，音pǐ，垮塌。宇：寺廟樓宇。嚴飭：嚴整。言吉祥寺了鑒和尚接管定慧院后，翻修整治，弘揚禪宗，寺廟氣象一新，當地風俗一變。

(15)予：我，人稱代詞，晁公溯自稱。適客于是邦：恰好赴樂溫作客。心嘉之：心里非常贊賞定慧寺的新面貌。

(16)會：恰逢。鑒來：了鑒前來相見。以記屬予：囑托我撰寫文章記述其事。為之書：指作者寫信給了鑒，并附上《定慧院記》一文。柳子之言：指柳宗元佛教“以佐教化”、“趣于仁愛”的高見。柳子，對柳宗元的敬稱。